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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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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小築集風亭。

梅花樹上滿是新舊交錯的劍痕。

漫天落梅中, 程一敘指腹撫過一個個熟悉的劍痕。

身後傳來腳踩落葉梅枝的動靜,程一敘緩緩收回手背在身後,欠身行禮, “路過湖心小築,一時心神恍惚,以為還是自己家就走了進來。抱歉,我這就離開。”

程一敘垂眉斂目道歉, 可誰都不會、甚至不敢接受他的道歉。

“這不是巧了嗎, 我有事找樓主說道說道, 樓主留步。”付長寧笑嘻嘻道。

程一敘視線掠過付長寧高高聳起的肚子,帶著嫌一絲幾不可察的譏笑,淡淡道, “我跟你有什麽好說的?說你自甘下賤和妖修暗通款曲?還是恬不知恥揣著妖修的種招搖過市?”

“呵, 隨便笑,你馬上就笑不出來了。”付長寧瞥了一眼程一敘的腳,繞到他身後蹲下來看他腳印。果然是這樣, 她猜得不錯。

唇角上揚帶著幾分挑釁,“樓主, 你的腳印上有十二個細小的眼,像是針一樣的東西。你是不是去過代刑間?”

她看他腳時,程一敘就意識到不對。當“代刑間”三個字從她嘴裏出來, 程一敘斂起諷意, 目光冰冷地看著付長寧, 虛攏的手漸漸合緊、手背骨節分明。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聽不懂?那我就說詳細一些。”付長寧擡頭直視程一敘, 雙手撐著膝蓋慢慢站起來, “代刑間是一個行蹤詭秘的審判組織。一些修士有罪又不想贖罪, 可以許以重利讓他人替代自己進入代刑間償還罪行。通俗點兒說, 就是找替身。而所有從代刑間出來的替身都會雙足穿十二根銅針。”

“腳穿銅針、針有螢草紋路,應該是一百零三年前的針。而一百零三年前除你以外,進入代刑間的只有花蘭青一人。”付長寧一字一頓,看程一敘的表情,就明白她猜了個七七八八,“同一年,亂禁樓樓主公選,而公選的主選官是花蘭青。所以,我猜當年你和花蘭青做了交易,你替他進入代刑間服刑換取亂禁樓樓主位置,花蘭青讓程一觀身染妖氣喪失資格。”

花蘭青垂眉斂目安靜聽著,“呃。”

程一敘冷著眉眼,“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胡說八道,造謠是要有依據的。”

付長寧有幾點還是沒想通,但這並不影響她嘴炮。嗤笑一聲,“有依據的那叫證據,我沒證據。但我把猜測往宗門一上報......嘖,宗主弼主疑心那麽重,你覺得他們會怎麽做?”

“你威脅我?”程一敘瞇起眼睛,深沈的眼裏閃過一絲殺意,冷風劍刃在掌間蠢蠢欲動。

“不敢。只是想跟你做個交易,你放了梅映雪,我將嘴巴閉得死死的。”

銀色衣袖揮起,下一秒猝不及防朝付長寧打去。

花蘭青現身在付長寧身前為她卸去大半攻勢。無數冷風劍刃碎片之下,他薄唇輕抿,與程一敘視線相交,“樓主,我說過,她不是你能動的人。”

程一敘打得突然,付長寧嚇了一大跳,捧著肚子快速後退。

卻不想幾縷冷風劍刃繞到背後殺她,涼意刺穿她的衣物,來勢洶洶又驟不及防。

付長寧抱著肚子步伐遲鈍,幾乎沒法兒閃避,額上覆著冷汗,心道不妙。梅映雪,我為了你可算是要把小命搭上了。

千鈞一發之際,梅林漫天梅花聚成一片花壁擋在付長寧背後,生生吃下了這一擊。

梅花花壁連著天空一起裂出蜘蛛網紋路,然後碎成無數片細小的混合冰晶的花瓣,將付長寧籠罩起來。

付長寧舒了一口氣,註意到每片花瓣都忽明忽暗,像走馬燈一樣輪番播放著梅映雪的記憶。

在梅映雪還沒開靈識的時候,就知道有個特立獨行的少年每日三更天準時跑到它樹下揮劍練習,無論嚴寒酷暑。

一年初春,梅映雪靈識開完整,她親眼看到了那個姿容絕艷的少年,他叫程一敘。

過了幾年。

程一敘一劍揮出“風過萬桿斜”震驚天下,讓人仰望,被外界稱為“程家的未來”。那一年他的身後多了一條小尾巴,小尾巴叫程一觀,唇紅齒白,樣貌不俗,不難看出日後風華絕代的模樣,是程家家主的養子。

梅映雪耳聽四路眼觀八方,梅花所在之處都是她的耳目。她聽下人嚼舌根,說程一觀其實是程家家主與已為人婦的舊情人所生之子,趁程夫人病逝抱了進來養。

不知真假,反正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頭頂私生子疑雲的程一觀不被程家上下歡迎。下人為了討好程一敘,便自作主張頻繁搞出小動作整程一觀,比如冷飯拌沙子、鹽頂西紅柿。有時候連梅映雪都直呼過分。

有一次,程一觀被人惡意推到湖裏,湖水嗆鼻漫過腦袋有滅頂之災。

程一觀掙紮了兩下就遲疑著放棄了,他在期待著什麽,沒有人會救他的。

就連他自己都任憑陰冷沈重的湖水把他往下拽時,一條結實溫暖的手臂破水而來抓著他肩膀把他“啵兒”地一聲拔了出來。

“程一觀,幸好我路過。我要是不在,就沒人護著你了。”程一敘笑著說。

程一觀看楞了,真心待他的人只有程一敘。

從這以後,程一觀就做了程一敘屁股後面的小尾巴。每次程一敘練劍時都扔給程一觀一袋瓜子讓他邊嗑邊看。

程一觀看程一敘練劍時,眼睛璀璨明亮,舍不得移開。大哥練劍時渾身會發光,也是他人生中唯一的光。

程一觀因仰慕程一敘拿起了劍。

“大哥,我想像你一樣,你教我好不好。”程一觀拎著木劍仰著頭看程一敘,聲音微微發顫,怕被拒絕。

“好,我相信一觀會學得很好。以後和我一起成為‘程家的雙未來’。”程一敘哈哈大笑,在集風亭手把手教程一觀練劍。

“我有大哥一半就謝天謝地了。大哥啊,我要是練不好怎麽辦?”程一觀揮了揮劍,感受木頭破風的聲音,“程家的未來”他是想都不敢想的。

“努力練,一定會好的。而且,有我護著你。”

程一觀抿唇笑,含了糖一樣甜。

程一觀進步神速,一劍揮出削平小半個梅林,程一敘又喜又驚。喜得是弟弟是個練劍的好苗子,說不準是個天才,驚得是弟弟展現出來的幾乎令人頭皮發麻的修煉天賦。

半年後。

集風亭練劍。

漫天梅花中,程一觀第一次和程一敘打成平手。

程一觀歡呼雀躍高興極了,大哥教得未免也太好了吧。正要跟程一敘分享喜悅,卻見程一敘表情不太對。

程一敘又驚又失落。驚訝於程一觀那可怖的天賦,失落的是不過半年、自己就被人趕上了。

“大哥......”程一觀小心翼翼凝神屏息,惴惴不安道。

程一敘揚起臉呲牙笑道,“沒事,你進步很大,簡直脫胎換骨。”

沒事的,弟弟在進步,他也在進步,他要加倍努力。

兩年後。

集風亭練劍。

程一敘手中的劍被程一觀挑飛了,擦著梅映雪樹幹削過去,削下一層樹皮。

梅映雪邊捂著傷口哀嚎邊齜牙咧嘴,忙去看這一對兄弟的情況。

程一觀楞了很久,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手足無措道,“大哥,我不是有意的。大哥一定是讓著我吧,你要不是不讓著我,我怎麽會贏呢。”

程一觀說著說著就連自己都信了,真以為是程一敘讓著他。

程一敘空的大掌在身側握緊,聲音都在發抖,“我輸了。”

“大哥這麽強,怎麽會輸?!”程一觀忙道。在程一觀心裏,程一敘就是他的神,“大哥絕不會輸!”

“夠了,要我再說幾次,我輸了!”程一敘低聲嘶吼道。

他又恥又怕。恥於自己學藝不精,會輸給別人。怕的是,他跟不上程一觀的步伐,要是有什麽事情他沒法兒護著程一觀。

緊閉雙眸,強壓下情緒。再睜開時,神色平靜,“三年,給我三年時間,我會向你證明我的實力。”

實力有差距就去練、去努力彌補,他一定會強大起來。

程一敘抓著劍離開湖心小築,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間他日夜不分地苦修劍法劍意,創出了名震天下的“風朔斬”。他自信滿滿。

三年後。

集風亭約戰。

程一敘敗給程一觀。

血從唇角濺出、虎口震得血肉模糊抓不住劍時,程一敘終於明白,努力在天賦面前不堪一擊。

天才這種東西,有時候會令人絕望。

他接受了這個事實,但他要認命嗎?

呸,絕不。打死都不認命。

別人練劍一百次,他就練一千次一萬次。總有一天他會趕上天才,然後信守承諾將護著天才。

程一觀握緊劍、又松開手,猶豫一會兒鼓起勇氣道,“大哥,我不練劍了。劍讓你不快樂,我不想練了。”

“胡說什麽,你有練劍天賦,不練可惜。別忘了你還要成為程家的未來。”程一敘揉了揉程一觀發頂,“程一觀,三年後我們在集風亭約戰。下一次,我不會輸。”

離得很近,程一敘自覺已經清理地很幹凈了,應該不會讓程一觀聞到煙味兒,帶壞小孩。程一觀嗅到大哥身上傳來淡淡的清冽澀味,怪好聞的。

程一觀使勁兒環緊程一敘,頭埋在他肩頭悶聲道,“好,聽大哥的。”

三年間有一個大事兒,宗門要進行亂禁樓樓主公選。一對一對打晉級制,直至選出最後的一個勝者。

程一敘來了興致報了名,程一觀後腳也報上了。兩兄弟在扶風渡口見了個面,程一敘大喜,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

程一敘老練沈穩,程一觀靈動少年,然後在各自領域殺紅了眼,不出意外地話,會在決賽場上狹路相逢。

程一敘穩紮穩打,程一觀少年天才、名聲傳得更快一些。兩人還沒比,眾人先貸款程一觀贏,還傳得有鼻子有眼。

一個下雨天,程一敘接到消息:程一觀身染妖氣,此時被鎖在無邊崖。

程一敘拔腿往無邊崖趕。

他看到了什麽。

他發誓要護在身後的程一觀披頭散發縮瘋瘋癲癲地縮在一個三人高的鐵籠裏,渾身是血泥混合物,雙手雙腳蜷縮起來在地上蹭來蹭去,舌頭不斷地舔著肩頸,像一只畜生。

程一敘眼前發黑腳步不穩,抓住鐵籠子的雙手泛著白青筋暴起,悲吼道,“程一觀!”

“道友,節哀。”

程一敘這次註意到鐵籠子邊上有五個身穿墨藍色雲紋鬥篷的男子,他們立在鐵籠子一旁,寬大的帽沿遮到眼睛以下鼻梁之上,衣服上沾染著血泥。想來是他們制住了程一觀。

墨藍色雲紋鬥篷男子從左往右數第二個人衣物整潔、甚至連鞋底都是幹凈的,他是這群人的頂頭上司。

程一敘死死地盯著頂頭上司,“你們想做什麽?”

頂頭上司詫異於程一敘的敏銳,薄唇殷紅,“程一觀身染妖氣,將一個城鎮的居民盡數虐殺,不留活口。他本就是少年天才,染上妖氣後更容易失控。按照宗門規矩,誅殺,以絕後患。”

程一敘恨死妖修。他一輩子無法與程一觀再公平比試,趕上天才的唯一的路被毀了,他怎麽能不厭妖恨妖。

而且,程一觀性命垂危。

程一敘擋在鐵籠子前,橫劍對著五個墨藍鬥篷人,毫不遮掩釋放煞氣,“今天,誰也不準動他。”

這股透骨寒涼的煞氣讓四個墨藍鬥篷人如臨大敵,眼前之人不會比程一觀好對付。

雙方一觸即發的時候,頂頭上司沈思片刻,居高臨下道,“程一敘,你想讓程一敘活嗎?”

這就是有轉圜的餘地。

“當然,請前輩指一條明路。能保住程一觀,程一敘做什麽都願意。”

頂頭上司道,“跪下。你仰著頭太高了,我不喜歡這樣看人。”

性情高傲如程一敘,毫不猶豫撩起衣擺對著頂頭上司跪下、重重地把腦門磕在地上。

過了一會兒。

“這樣就可以了。”頂頭上司慢條斯理道,殷紅薄唇一張一合,口中之詞多要人命,“你聽過代刑間嗎?你替我做一件事,我便讓宗門對此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程一觀不死只求。”

“好。”程一敘什麽都沒問,利落應了下來。

“呵,真乖。”頂頭上司如玉的手指從鬥篷裏探出,在無邊崖平風造雨弄出了一個囚籠“鏡壁之上”,將程一觀關了進去。

頂頭上司究竟是什麽來路,“鏡壁之上”這種變態的東西說弄出來就弄出來。

程一敘所向披靡做了亂禁樓樓主。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程一觀染上妖氣被囚在無邊崖之上傳得很開。眾人將這兩件事做了一個聯想,得出程一敘害程一觀的虛假事實。

程一敘跟著頂頭上司去了一趟代刑間,再出來時,雙足各穿銅針十二支當了頂頭上司的替身。

“我替前輩頂罪,前輩好歹告訴我你姓甚名誰?”

“叫我花蘭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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